且 行 且 吟

丹娅老师向娟约稿，写写我们的大学时代。娟写好后忙不迭地发过来。
虽然有些事情我本已忘记，有些事情在记忆中略有出入，而有些事情又避而不提……不过，一行行看下来，还是令人感慨。

恋曲1990:我们的爱与痛

这一眨眼间也过了十几年，可每回《恋曲1990》熟悉的旋律一响起，就像一串沟通往事的密码，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光，那时候天空明净，海水正蓝，而我的同窗们目光澄澈，额头高洁，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，而身处其中的我们却茫然未觉……尽管罗大佑的这首歌并非为我们而作，却牵动着我们的共同记忆。

1、最悠闲的日子
客观地说，在我们的校史、系史中，厦大中文90都只是一股寻常的溪流，没溅起太大的浪花。

1990年，我们跨进大学门，正值经济潮涌、万众心动的年头，许多尖子生都削尖脑袋往与经济沾边的专业报。厦大中文最辉煌的时代已过，到了我们这一届只招了一个班，四十几号人马，师兄师姐见了我们就抱拳打哈哈：恭喜恭喜，上这儿休养来了。

由于退出了最耀眼的竞争圈，我们的大学生活松散、自在，倒也乐得逍遥。

中学时代藏着掖着偷着看的闲书，如今都堂而皇之摆上台面，成了我们的主业。一开始，我们连梦里都偷偷乐出声，每周疯狂地从图书馆借回一大摞中外经典走马观花、囫囵吞枣。渐渐害了胃口，开始挑肥拣瘦，只拣对脾胃的书看。那四年，零零碎碎都看了什么，至今想来依然是一笔精涂账。

倒是那快乐的阅读时光定格在心底，想想就温暖。最惬意的阅读是在无课的午后，挑一本好书，约两三舍友，在芙蓉湖畔择一幽静处，消磨上半天时光。心里头翻腾着大千世界的悲喜，抬望眼佳山秀水堪慰情怀，过瘾时则高声诵读奇文共赏析……不知不觉，暮色四合，炊烟袅袅，闻香食指动的我们便相邀着上东边社嘬一顿去。

说到吃，也是我们大学生活的一大乐趣。当时我们每月人均生活费也就100元左右，都是穷学生，觅食自然就在周边找最实惠的。东边社紧挨着男生宿舍，原是学校扩建时，没迁出的村民形成的部落，杂居在校区内，很让校领导搔头皮，却成了学生的乐园。为了便于管理，学校在东边社与学生宿舍间设了一道铁门，可馋嘴的学生总有办法剪断几根铁栏杆，制造出一条捷径。虽然进进出出要猫着身子，可有美食作诱饵，猫腰而去的人依然络绎不绝。

我们宿舍的姐妹隔三岔五会凑份子上东边社换换口味。主要是冲海瓜子去的，那是很廉价的一种贝类，但在东边社的厨子手里楞是做成了令我们百吃不厌的美食。炝着酱油水葱姜香味上桌的海瓜子，肉很小，但鲜美无比，仿佛入口即化似的，常让我们的淑女们顾不得形象，争相下箸。毕业后，舍友到厦门，抢点的还是这道菜，可惜正规的酒家不屑为之，东边社又已不复存在，我们只能遥想着咽口水了。

周末，爱美的女生便相约着去逛街，其实也就是在定安路、镇邦路小商品市场转溜。舍友老六平生第一套裙装就是在我们的比比划划中穿上身的，此前她从未穿过裙子，而此后她爱上了裙子。

静极思动，在那段悠闲的日子，我们宿舍的姐妹做了一件傻事：在一个国庆节的前两天，未经请假便集体逃课去福州玩。我们原本想连国庆节在内，好好玩遍福州，结果第二天就东窗事发，被加急电报召回。系领导原本大动肝火，一见我们这些傻丫头，一个个灰头土脸、脸色苍白，写检讨时有人一紧张甚至用上了“年幼无知”的字眼，真是哭笑不得，念在我们一向是乖乖学生的份上，便轻轻饶过了。这是我们大学四年最叛逆的一次举动，游侠没当成，只留下了“年幼无知”的笑话。

但我们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舍友却在“患难”中、在彼此影响中成了姐妹淘，一辈子的朋友。

2、最痛心的记忆

看似平静的河流，往往暗藏漩涡。不幸而言中。

大一下学期，一件意外事件为我们貌似舒缓的“恋曲1990”融入了悲戚的调子。

我们的一位女同窗LY，选择了一种剧烈的方式结束了她年青的生命。

在结束生命的前一天晚上，她很冷静地处理掉所有的书信，并把一根半新的钢笔和几本没写过的笔记本转赠给舍友W。次日晨曦微露，她梳洗停当，换上一身运动服，像要晨练似的登上女生宿舍楼石井三的最高层，从那里一跃而下，投入大地的怀抱……

第一个发现她的女生刚上完厕所，趿着拖鞋往宿舍走，忽见空中乌鸦鸦落下一片什么，接着是一声闷响，她定神一看LY正费劲地从血泊中一下、一下地抬起头，被吓得发出了尖厉的叫声，紧接着狂哭起来。我们赶到现场时，她还在抽噎，断断续续地诉说经过。

LY被我们班的男生用单架抬往演武医院抢救，但她的眼睛再没睁开过。她永远活在二十岁，活在我们的心痛里。

在大生理全班替LY守灵的深夜，我们一遍遍地追忆她留下的痕迹，分析她走上绝路的原因，痛悔平时对她的忽略。W只是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，什么也没说。

LY和W是我们班惟一流落在外的两个女生，当时分配宿舍住不下，她们被安排和89级女生住一起。两人都来自农村，性格却迥然不同，W大大咧咧、不拘细节；LY则内向、要强又敏感。她是以她们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厦大的，刚开始被任命为我们班的副班长，到了下学期因成绩平平，平时又不活跃，便没再续任。她的走，是因为夹杂在自卑与自尊中无以释怀，还是一时的抑郁冲动，已成了无可破解的谜。但在反省中，我们却隐隐觉得生存状态的尴尬，考级评优的压力，未来的茫然无着，我们的逍遥只是表面上的。

这是我们班大多数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生死。LY走的季节正是四月，厦大的白紫荆开得触目惊心。每次走过她躺过的那片绿地，我都会想起那句描述，她的头在一下一下地抬着，想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，她也是渴望生的吧。而我们在她最脆弱、最无助的时候，却自给自足地过着我们的悠闲日子，无暇过问别人的伤悲，更遑论伸出援助的手了……这成了我们良心上的一块石磨，因压抑而急于摆脱，因内疚而难以忘记。

多年以后，有一天晚上，W和我还有几个新朋友一起吃饭。席间有个朋友自我介绍，他的名字谐音与LY相似，W当即呆了呆。那晚，她一反常态地抢酒喝，借着酒劲痛哭，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，“我真是太傻了，没心没肺……要是留点神……她，她不会走的……”我悄悄地靠近她，握住她的手，知道那份痛已深入我们青春的记忆。

3、最天真的爱情童话

再回到我的大学。

年青的歌里总离不开爱的吟唱。在我们的黄金时代，正是少男钟情、少女怀春的年龄，面对着厦大的良辰美景，有人编出了“福大土，华大洋，谈情说爱在厦大”的顺口溜。这自然是夸大其辞，据民间调查，碍于校规及我们这一代人所受的传统教育，当年真正恋爱过的大约占一半比例。可如果将厦大称为滋养我们爱情理想的地方，则一点也不为过。

在我们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中最热门的话题便是“爱情是什么”。其实没有人能说清。中文系的女生骨子里多少有点浪漫，各自渴望的浪漫际遇也不同，可有一点却难得地一致，我们都相信，还有和我们相似的另一半漂泊在宇宙间，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遇，再不分开，从此共享霓虹、笑面风雨……

我们宿舍最早纵身爱河的是老二，这个活跃分子啥事都比别人快半拍。当我们还傻乎乎地延续着清汤挂面的打扮时，她已从她的两个姐姐那里学会了化妆、穿高跟鞋，打扮得成熟而迷人。她的初恋情人是个快毕业的研究生。在她的描述中应是博学风趣又英俊潇洒的人。为了遮人耳目、堵人议论，第一个恋爱的人总要“收买”好其他的姐妹。305宿舍有个男生穷追她们的贾妹妹，全宿舍人跟着沾光，看电影、下馆子都有人埋单，让其他宿舍的人看着都眼红。老二“收买”我们的方式，是将每日情话绵绵的情书中的细节透露一二供我们分享。我们还没来得及让那研究生“出出血”、请请客，他们的恋情就断了，原来这家伙不地道，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，他还有另一位女友，都谈婚论娶了。老二痛哭了一个晚上，还是咬牙斩断情丝。那是个唯美的年龄，情人的眼里岂能揉入沙子！

老大的恋情恰似她的性格有条不紊、水到渠成。我们的老大长得如娴花照水，身子却弱，动不动就闹个胃疼、感冒。追她的是我们班的大谢，那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，靠着几年的褒汤送药、嘘寒问暖、呵护备至，使一向含蓄的老大终于在毕业纪念册上甜蜜地承认：厦大成就了她的爱情。

论传奇，还当属老三的爱情故事。当时已临近毕业，各自的去向大体已定，老三是独生女，大家都认定她会选择回老家。离别在即，离愁渐浓，恰值老大过生日，我们在丰庭餐厅为她祝寿。也就那么巧，一位已毕业的师兄遇见了便热情似火地来敬酒。我们的老三能填词作赋，在男生眼里长得就像从古代仕女图中走下的古典美人，据说不少男生为她害了单相思，却苦于无机会接近，因为老三生性不爱社交，整日就在姐妹群里淘气。这老兄大约也是单相思征侯群中的一位，几杯酒下肚，大家就看出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接下来的故事俨然是《凤求凰》的翻版，我们的老三一周后就跟着师兄上福州找工作去了。走前，一点风声也不露，真像私奔了似的。如此重色轻友，很使众姐妹愤愤不平。当即决定回来后不理她，看她如何圆场。老三是个倔种，我们不理她，她也不理我们。天天蚊帐低垂，躲进她的铺位放“梅花三弄”那首缠绵悱恻的歌，一遍遍反复吟唱“问世间情为何物，直叫人生死相许”，我们听得黯然神伤，再不理她，倒显得我们小气了似的。

这些年，风风雨雨，在爱的路上，我们宿舍的各姐妹也是历尽坎坷，有的甚至遍体鳞伤。但唱起《恋曲1990》的最后一句：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……我们依然会相视而笑，因为在阳光海岸边编织的爱情童话一直藏在我们的心底，温暖着我们。

[尾声]
1994年6月，我们四年的大学生活画上了句点，一位同学作出了富有哲学意味的提醒：大学四年是有期徒刑，而毕业后则是无期徒刑。但火热的社会实践像块大磁铁吸引着我们，连成绩最好的燕子同学都放弃了保研的机会，急不可待地往社会熔炉里跳。兴起考研热，那是两年后的事了……
在《祝你一路平安》的歌声中，大家挥手作别，有的人至此再没见过面。